三少四壯集-我的陳列
中國時報【王定國】
我還是懷念著陳列生命中特有的樸實和真摯,就我所學,自然書寫若是他的強項,山林水澤便是他唯一可以暢懷奔放的地方。只有那裡,陳列才是節奏磅礡的演說家。
那年還有飛機從台中直抵花蓮,深秋的下午接近黃昏,我站在陌生的機場外等著林文義從台北來,我們約好一起參加這天晚上的政見會,沒有他帶路不行,陳列和我沒有見過面,他在忙著一場聽說毫無勝算的選舉。
那天晚上我和陳列說了什麼,已經忘了,不外就是簡單的問候以及微笑點頭,只記得會場四周一直吹來海濱城市的風,我默默嚼著臨時買到的檳榔,很多麥克風的喧囂從耳邊穿過,沒有任何一個句子完整地沉澱下來。
又隔很多年,才有第二次的見面。或者直到現在,幾次的聚會中逐漸和他熟稔,我卻仍停留在《地上歲月》那本散文深刻烙下的記憶裡,並不因為後來多喝一杯酒而調整幾分瞭解,也沒有因為深談而改變過最初的印象。
他說話的語氣總是慢慢來,像他的文字銀行信用貸款利率各銀行信用貸款利率那樣純樸,也可說有一點鄉土,不特別吸引你的注意,但你會想要聆聽,想要知道他應該有點不一樣,譬如白色恐怖在他身上殘留幾分對於人性的疑忌和疏離,或者蒙難歸來後多少也有盤桓不去的陰影,或者總有那種被理想主義的烈燄焚身過後的失落,甚或我們也可以容許他稍稍地放縱,偶爾釋出一些膚淺的倨傲和張揚……。
很難相信一個不到三十歲就被關進冤獄裡的人,出來後沒有兩樣。
我曾試著尋找不一樣的陳列,只在那篇〈我的太魯閣〉裡看到了難得開懷起來的身影,「我和年齡相若的同伴們溯著立霧溪的一些支流而上,在磊磊的巨石間攀爬跳躍,穿過寒冷嘩叫的水瀑,我們哆嗦著身體,也大聲地嘩叫著,然後我們有時就停下,躺在水中平板的大石上……。」
畢竟那只是青春回憶,再來就看不到快樂的陳列了。
一直到《躊躇之歌》問世,我直接跳讀第二章的〈藏身〉,才真正進入他出獄後不為人知的孤獨旅程。街頭上他已經忘記拿起話筒、投幣和撥號的順序了。他站在朋友的公寓樓下不知道怎麼按門鈴。他走進一家咖啡廳卻又走出來,「我感到莫名的微微恐慌。我在店外徘徊,全身越來越要漸漸顫抖起來似的。我轉而去對街等候。後來我才看到朋友從店內走出,對著我大力揮手。」
多麼生澀的陳列,包括動作、思維和那個當下的文字彆扭。啊,沒錯,那時即使已經恢復自由,他卻還得藏身,逃離鄉村鄰人的疑懼之眼,避開任何一種可能跟蹤監看的陰霾,在一個疏離社會的聲光幻影中躊躇、困惑、渴望和探索。
然後,許多年後,陳列站上了那天晚上的舞台。
那是一九九四年。從他後來短暫的從政之路回看,果然那也是一場躊躇的旅程,每一步路多麼辛酸,明明不那麼擅長搖旗吶喊,民意的洪流卻席捲而來,突然要他抓著一支微弱的麥克風大聲說話。
我還是懷念著陳列生命中特有的樸實和真摯,就我所學,自然書寫若是他的強項,山林水澤便是他唯一可以暢懷奔放的地方。只有那裡,陳列才是節奏磅礡的演說家。陳列的文字看似純樸,每行字卻像暗湧在地底下的伏流,初聽只有涓滴之聲,隨而潺潺滲出石縫,終至漫淹成水,最後一瞬間滾成波浪;逗點之後還有逗點,一個段落尚未結束前,另一個畫面延伸而來,像是兩條河流不同的伴奏,難得出現句號時才知道它們同屬一首樂章。
我知道那是什麼。那是被禁錮四年八個月的喉嚨,難得找到了聲音出口,一時有些瘖啞,恍然間慢慢試音,終至可以娓娓道來,像個人道主義者坐在孤靜的爐邊,說著說著說著一些使人淚如雨下的山林的訊息,以及土地的聲音。
新聞來源https://tw.news.yahoo.com/三少四壯集-我的陳列-215008301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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